我家小院胡同對過，有一塊凹進去的空地，不大，但是夠孩子們耍，也不會被車碰著，空地往裡走，有個短短的死胡同，裡面有一戶人家和三家大雜院。寡婦小裁縫家就在這裡。姥姥管小裁縫叫小寡婦，當然是背地裡叫，當面大家都叫她小裁縫。
姥姥說，mm去小寡婦家，幫我送個衣服樣子去。於是我很快樂地走進那家大雜院。一溜北房大約四五家人，其中一間就是姥姥說的小寡婦家。
我喜歡到她家去，因為她家有花花綠綠的碎步和漂亮的新衣服，還有她的女兒，那個很秀氣的妞妞，她比我小三四歲，卻會幫著媽媽幹各種各樣的活，比如釘扣子，剪線頭，熨衣服……更別說家務活了，即便這樣，她一點不忙，總是慢條斯理，而且笑得很甜。她喜歡聽我講孫悟空的故事，我就把剛剛從收音機裡面聽孫敬修爺爺講的故事給我她繪聲繪色講一遍，連小裁縫也迷著眼睛聽我講。
她家院子的西牆是各家人的廚房，有時候我看著妞妞煮飯，煮好了，敲敲牆壁，喊：娘，吃飯。我這才知道這牆後面便是南小街的馬路了，而小裁縫開的裁縫店就正好跟自家廚房一牆之隔，有趣！我也跑過去敲敲牆：吃飯啦，吃飯啦！小裁縫在那邊咯咯咯地笑，知道啦！
妞妞笑得很甜。
那時候，我很躥個兒，才四五年級便有一米五，到六年級的時候已經長到一米五九。媽媽居然帶我去看醫生，說有一種病叫做“瘋長”，於是被醫生“捏脊”，還吃了兩天中藥……後來被姥姥數落媽媽一頓，媽媽才放過我。但是媽媽為了給“瘋長”的我花費她很多布票很是有些微詞。姥姥卻說，我有辦法。
姥姥帶我去見小裁縫，她把姥姥手裡的舊衣服抖開來看，然後笑瞇瞇看看我，說行行行，閨女穿上準好看。
當然，媽媽就我一個女兒，也捨得打扮我。記得我三四年級的時候，她買了一塊深藍底色的花布，上面佈滿天藍色和白色紫色的花兒，媽媽讓小裁縫看，小裁縫說，這塊料太好看了，剛好夠給閨女做條長袖連衣裙。
當我穿著這條裙子上街的時候，高挑的我竟然像個大姑娘似的引起很多路人的注目禮；隨便慣了的我很不習慣這種欣賞的眼神，於是很不自在起來。那條裙子只穿了三五次就不穿了。小裁縫覺得很可惜，她說，那手工很細緻呢！
上六年級的時候，一次小裁縫向媽媽推薦一種散發香味的布料，媽媽真的跑到王府井百貨大樓去買，還排隊，買回一塊天藍底色方格團案的很時髦的布料，不久小裁縫就把它變成一條很漂亮的連衣裙，兩條長長的從前胸連到背後的圓形白領子，白色鑲袖，加上背後拉鍊！哎呀，穿上去簡直一個時髦女郎。一個週末，我穿著它陪一位阿姨到北京政協玩，我坐在舞廳看她跳舞，沒想到有幾位男士走來向我鞠躬邀舞，我急得連連擺手：不不我還是小學生！
就這樣，我對這條連衣裙敬畏起來，便不肯再穿。每當我見到小裁縫，她就惋惜地說，閨女，你那條裙子，可是我做得最好的一條哦！
小學畢業我到廣東來了，在中學裡面我對自己說，這麼漂亮的裙子，一定要考一百分的時候才穿……就這樣猶猶豫豫猶猶豫豫，直到後來時興打赤腳穿補丁、“一顆紅心兩種準備”了，便再沒有機會穿了。
但是每當我看到那藍藍的，柔柔的，香香的連衣裙，還會想起小裁縫的笑臉。
小裁縫為什麼是小寡婦，這對於小孩子來說，是個不容易明白的話題，所以姥姥從來沒說過，我也永遠不會知道了。
半個世紀前的故事，一個個浮現，令我不吐不快；說出來，哦自己的故事竟飽蘸歷史塵埃重重的土腥味。
才知道，土，其實腥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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