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歲的時候,我們家住進東總部胡同22號大院。那時候家裡只有爸爸媽媽大姥娘和我。白天爸爸媽媽要上班,就請了保姆來帶我。
剛會走路的我,特別喜歡跑,而且跑得飛快。東總部胡同22號大院很大,我們家住在大院東北角的東北角,從小院到大門口,要經過小院大院和前院,經過長長的走廊……一個看不緊,我會飛速跑開,轉眼就不見了……於是保姆換了一個又一個,都是幹了一天就走了,她們同樣無奈地說:你家閨女我帶不了,連影兒都不見。於是爸爸媽媽謝謝人家好歹為他們帶了一天孩子,趕緊地給工錢……
太無奈,媽媽只好把她母親、我的大姥娘從天津接到北京來帶我。
大姥娘是小腳,還戴著手鐲耳環,她追不上我非得追,帶不了我非得帶,難為她倒霉攤了我這麽個的小親人!我漸漸長大,越跑越快,越跑越遠,我特別愛往車水馬龍的大門口馬路上跑,而且一邁過高高的紅漆門檻,也不看路就一頭往馬路對面跑——這個舉動,常常嚇壞經過的汽車,而我,一點沒嚇壞。
大姥娘被嚇傻了!
為了防止我發生意外,她總是連喊帶追的,終於有一次,她摔倒了,陪嫁的翡翠耳環摔斷了……她哭了,哭了好多回。爸爸媽媽為此訓斥我,聲聲都是:耳環耳環……
小時候我淘氣的代名詞,就是大姥娘的耳環。其實,愛跑不算淘氣嘛。真的淘氣在後面。
一天,家裡包餃子,我學著說:餃子餃子……聽著就是腳子,腳子,於是我爬上桌子,把小腳丫伸進餃子餡的大腕裡,當然被劈頭蓋臉地呵斥,還被一尺長三角形的笤帚疙瘩轟趕,我於是鑽進大炕底下,姥姥彎腰拿笤帚疙瘩往床底下掃,但是掃不到我,從聲浪的不同往常,我知道這次惹禍非同小可,於是不肯出來,直到晚上爸爸媽媽下班回家,我聽到爸爸的聲音,我知道我不會挨打了,於是臟兮兮地鑽出來……果然,爸爸沒有生氣,笑瞇瞇說:小傢伙!
上面說的,都是大人們後來反复描述的我的斑斑劣跡,其實,除此之外,他們哪裡知道,我,一個小小的娃娃,心裡面是多麼地疼愛大姥娘呢!
每次吃水果,大姥娘吃核我吃肉,我要用小小的愛回饋大姥娘。
大姥娘很瘦,臉色青黃,我不知道她生病了,只知道她怕冷。冬天,屋子裡的爐子不夠暖,尤其到了晚上,我記得每當我們脫了衣服鑽進涼冰冰的被窩時,我們便會從牙縫發出嘶嘶嘶的聲音,因為那被窩太涼,好難受啊,至今我都記得長大以後再也沒體驗過的冷被窩。
大姥娘一早就疊好兩個被筒,一大一小,裡面小,外面大。大姥娘還在忙事情,我會咬緊牙關,裝作若無其事地鑽進外面的大被筒,忍著難受的涼,用自己小小身子裡面慢慢散發出來的小小熱量為大姥娘焐熱被窩……看到大姥娘來睡覺了,我便從她暖暖的被窩裡忽地“跳“出來回到自己的冷被窩,有時牙齒咯咯咯打顫,但是很快就好了,很快就睡著了……
每天如此,大姥娘好像一點沒發覺我忍著冷為她焐被窩,也許,每回當我睡著以後,她會摸摸我的已經變得熱乎乎的小爪,她便很放心去睡了呢。
這期間,家裡多了個弟弟。就在弟弟一歲半的時候,他又成了哥哥,就在那個月,大姥娘走了,她才58歲。
剛滿四歲的我,被大人帶到北京靜安公墓的一座橫躺著的墳前,說大姥娘就在這裡邊,我於是大聲喊:大姥娘!大姥娘!大姥娘!
她不回答,我很意外,覺得不對頭起來,於是大哭,邊哭邊喊,大人只好把我抱開。今天,我還記得當時我的驚恐和我大人突然緊張地把我抱開的情形……
大姥娘,至今,您依舊安息在靜安公墓陶家的墓園裡,與跟您一同長大的哥哥陶孟和在一起……
大姥娘,我疼您,那時候我很小,今天我比您當年都老了呢,但是我想您。多年來,每當大家說到我和您的故事,一定會說我讓您摔跤摔斷了陪嫁的翡翠耳環,說我踩了餃子餡,說我鑽床底下不出來……大姥娘,假如您活著,才不准他們污衊小mm我呢,您一定說,嗨誰說的?我們小mm乖著呢。
大姥娘您知道嗎?在我心裡,一直埋藏著的那一小段突然斷裂的記憶,那般色彩斑斕,那般聲情並茂……大姥娘,您疼我,我知道,一直記得吃水果您吃核我吃肉啊!
上北京的時候,一定再去靜安公墓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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